外公外婆的故事,一直给予我勇气,让我相信渣男只是眼前雾花,总会遇到那个对的人,携手经历美好的一生。
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
英子坐在椅子上一边吃着甜丸糖,一边拿眼观察姐姐家。结结实实的木头地板,两三间小屋,端得是整齐亮堂。
“你这么跑来了,哥不说你么?”英子姐姐给英子递来一个瓷杯,里头干干净净的白开水。英子咽了一口,一撅嘴巴道:“他说我又怎样,他非要听嫂子的话把我嫁了!”英子说着一昂头,两根粗麻花辫子也跟着晃:“如今解放了,毛主席说了,妇女抬头的机会已到。我这趟来了城里,就不打算回去了的。我也不拖累姐你,自己去找份工作,我虽然不认字,但能吃苦,挑东西一百来斤我也是能挑得动的。”
英子姐姐瞧着眼前这个倔强妹妹,不由得摇了摇:这个妹妹,自小就是这样。
长姐如母,自英子三岁娘亲去时,就开始抚养她。
当年家里要给她们姐妹俩缠脚,自己认命缠了,英子却是狠狠咬了缠足的人一口,打死不缠。
再到后来,英子偷偷去学堂听课,吵着要学写字,被父亲往死里打了一顿,却至今不认错。
如今英子十八岁,自乡下逃了哥嫂安排的亲事,跑到这大城市里找姐姐来了。
大她十几岁的姐姐,早早嫁给了城里的工程师,如今有一份看飞机场的工作,清闲又体面。
“那好吧,等会儿你姐夫回来,我央他给你去谋份差事。”姐姐说。
“谢谢姐姐!”英子脸盘圆圆,眼睛闪亮。
英子的姐夫,给她在城里找了份临时工。
本来是想给她谋份抄写的文员,奈何她不识字,更写不出来,只得找了份苦力。
长江上的码头多,货船上卸下的钢铁要人搬,英子就干起了这搬运工。
她比寻常女人块头大,干起这男人的活后,更显得粗壮,加之没读过书,说话嗓门粗,骂起人来也是凶得很。
“你这么凶,以后哪找得到婆家哦!”就有工友的婆娘好事,送饭的时候过来集体开她的玩笑:“对了,听说你本来就是在乡下没人成亲,才跑到我们城里来的,哎呀哎呀……”
只听得周围阵阵惊呼,长舌子的婆娘已被英子如货物般拧起来,单臂一甩,倒挂在了肩膀上。
婆娘脸色惨白:“你,你快放我下来,我,我要告你姐姐去!”
晚上,送走了告事的人,英子姐姐脸上还挂着赔笑,却掩藏不住眉眼间的那份憔悴。
“英子啊。”她摇摇英子。
却见英子闷声在床角,她倒是反到生了气,冲门外一呸:“恶心的女人,跑到这里还劳姐姐。我该不仅吊她,还该拳头抡了她!”
“找了婆家,也许你脾气就不会这么火爆……”姐姐无奈,温柔地轻语道:“我先去做菜,等你姐夫回来了,我央他给你说一门亲事。”
两个月后,英子姐夫给英子说了一门亲事。
男方比英子大几岁,家也不在这个城市,家里开着药铺,也经营一些木工活。而他自己,则在这座城里做一个不大不小的工头。
人都称他阿荣。
“姐夫,这门相过了之后,你还给我说了几门?”
“你还要说几门啊?”英子姐夫带她去相亲,嘴上苦笑:这个妹妹,一点也不像自己温柔若水的婆娘。
说实话,这个妹妹她不会做饭,女红也不精,空有一身女孩子不需要的力气,他还真担心她只一门说不成,男方看不上。
英子姐夫不由说:“好吧,防着万一,这门不成,我再给你去说几门。”
“我也觉得这门大半不成。”
“你也知道你……”
“嗯,我也担心着呢,万一我看不上他呢?我可不要凑合。”英子说得振振有词:“终身大事,我可要好好挑挑。”
“……”姐夫无语。
到了相亲的媒人家,英子走进去了,便听得温和得像珠玉般的声音:“你是英子吧,我是阿荣。”
她抬头,见是一位眉眼俊朗的少年,个子高高,穿了衬衫西裤,笑意如沐春风。
是真的好看,有棱有角,剑眉两道,眸光若水,鼻梁高挺,最是那一张唇,俊而不薄。
薄唇之人必定薄情,他不是。
英子一眼就相上了他的面。心里好似急雨打窗楹,噼里啪啦滚落,满玻璃的浑圆跳脱。
“只我们两人了,你可愿说话?”阿荣脾气很温和,是英子从来没有见过的知书达理。
英子猛地就抓住了他的手,拉过来到自己身边。
阿荣片刻地错愕,继而就不说话了,只是笑着任由她唐突,始终平和清淡,就像他身上的白衬衫,又像早晨起来瞧见的太阳,干净又温暖。
“你全名叫什么?”英子问他。
阿荣便执起她的手,一笔一画,在她掌心里写了。他的安静和儒雅,英子觉得像她盛夏去荷塘里采的藕,不抢眼,却叫人暗暗心喜。
“我不识字。”她把头一扬:“街上那些字,我都不知道是在写的什么。”
“那我以后读给你听。”他谦谦接口。
相亲回来的时候,姐夫笑着问一路都自个儿偷笑的英子:“怎么,还要姐夫再给你说别的亲么?”
“不要了,我定了!”
“这才第一次相亲,就订了?”
“定了!他长得好看,而且……”英子虽脸红,却是坦然气足:“而且我一抓他的大手,厚实柔软,我安心。”
她定了,他就是她的夫君。
就是戏里唱的那种:陌上人如玉,公子世无双!
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
半年后,英子和阿荣结婚了。
结婚后阿荣就没要英子再去做搬运工的苦力了。
他说:“我有房子,再多赚点钱,养你,够了。”
祖国刚刚开始建设,要找人去长江上架电线杆,万丈高空,就那么悬挂在高高的杆上,身无所系,低头就是淘淘浑浊的大江。
阿荣养家,英子在家里……她做不来饭,还是阿荣下班了赶回来做饭。
英子给阿荣生了一个女儿,小草。
可是生完女儿英子就病了。
中医说她这是不治之症,去看了现代医生,给英子和阿荣一个新词语,医生说,这叫“癌症”。
“那有得治么?”
“先切了子宫,她得好好调养,再看吧。”
“切吧,能治好她,什么都行。”阿荣在手术单上签了字。
切了,英子的病情却没有什么好转。
“癌细胞转移了,得把乳|房也给切了。”医生又说。
“那就切了吧。”阿荣又在手术单上签了字。
他签完字,拧着饭盒,神情恍惚地去病房给英子送饭。走到门口,他又强换成看不出悲伤的笑意。
走进去,英子在睡觉。
他蹑手蹑脚,轻轻放下饭盒。
英子的手突然从惨白的床单上伸了出来,五指挣扎着,她的表情痛苦:“阿荣,我疼。”
正对着床头柜的他突然愣住,身子如雕塑般僵在那里,继而缓缓伸过去手,十字相扣抓住了她。
“我在这。”他笑着说,英子闭着眼,看不见他的两行泪,默默地没有一点声音的流。
一米八几的男儿,泪水缓缓地流下来,湿到毛料子的立领上面。
英子术后一直在住院,女儿放到了姐姐家养。
这一日,阿荣下班后回来给她做饭,再送去,却听得敲门声,阿荣开门,是自己的母亲从家乡跑来了。
“妈,你坐。”阿荣赶着去倒水。
“听说英子把子宫割啦?”老母亲风尘仆仆,还没坐下就忧心焦虑地问。
“是。”阿荣双水递过来水杯,不敢隐瞒。
“哎哟,那这可怎么办,她还没给我们家生过儿子了。”老母亲端着杯子,急得水也不喝了:“你可是我们家的长子长孙,家里的房子产业都等着你继承了,怎么能就这么绝了后。”
“不是还有小草(阿荣女儿名)么?”阿荣一直赔笑着,他的眼眸始终如一池春水,没有一分的急躁。
“那怎么行,要不……你和她分了再娶一个,反正追你的姑娘多了去了,家世好的,贤惠的……”阿荣母亲对英子本来就颇有微词:她什么也不会,长得也太壮,还是个乡下姑娘。关键是,英子脾气暴躁,多次冲着阿荣骂粗话,她这个做婆婆的可是听见过多次了。
“不行!”阿荣第一次收起了笑意,神情严峻。
老母亲被自己长子的样子震住,知他怒了,便改口道:“好好,不另娶,那要不把你弟弟的儿子给她过继过来?”
“这样不好吧,英子会伤心的。”阿荣还是摇摇头。
“那你怎么办?!”
“我?我和英子,还有个女儿,日子也过得挺好的。”
“你!”老母亲真是恨得偏过头去:这个儿子是个孝子,也会赚钱过日子,唯独娶了个媳妇,百依百顺。
“那你就跟着她一辈子吧,我这个当妈的啊,真是想不明白。”
“外公,我真是想不明白。”
四十年后,小外孙女草草这样对阿荣(现在该叫老荣)说了同样的话。她趴在桌上端详着外公外婆年轻时的照片,已经数不清是第几次了,想不明白:为什么这么帅的外公,会娶了这么平凡的外婆?
而且,她更想不明白:为什么外公对外婆这么好,外婆对外公这么凶?
从小,草草寄养在外公外婆家,外婆脾气暴躁,她没少挨外婆的打骂!
外公也是一样。
外婆几乎每天都会用别的女人难以出口的粗话骂外公,赌气,摔门……但是外公从来都是默默听训,呵呵的笑,尤其是他掉了两颗门牙以后,一笑之下更显慈祥。
他会呵护着草草,去厨房做可口的饭菜给外婆吃。
夏天的城市闷热,厨房里没有空调,老荣的衫子已经湿透了,他却做得心甘情愿,小丸子精心调配了,要一个一个用手捏到最圆滑,大小要一模一样,给英子的,他总是做出做好的。
草草瞧着,外公靠苦干打拼出来的事业,是劳模,风光,人人都赞,外婆却说:“他有个屁用”!
再后来,外公退休了,他天天包揽所有家务,在厨房忙碌一上午,给外婆做了满满一桌子草草忍不住流口水的好吃的,外婆却挑了几筷子,就到沙发上看电视去了:“不好吃!”
草草瞧着,外公戴着老花眼镜,先在报纸上勾出估计外婆喜欢的新闻,或是摘录些书里的精彩片段到本子上,然后给靠在藤椅上,闭目养神的外婆一字一句读出来。
外公的声音很好听,经历岁月的打磨,娓娓动听又铿锵有力。
外婆却说:“啰啰嗦嗦,烦死个人。”
草草就看着外公外婆这样看了十年,听妈妈说,她看了四十年。
又听说,外公外婆这样,已经五十年了。
后来草草长大了,去了远方,谈了男朋友。过年回家看外公,瞧见外公外婆这样,她突然就明白了:外公爱外婆要多一点,她替外公抱不平。
草草刚要开口,却听见外公笑盈盈拉着自己地手说:“草草啊,以后多回家些,你外婆她很想你。”
草草一愣,又听见外公徐徐说道:“你外婆,她很好的。”
外公说完这话不久他就病了。
是上楼梯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下去,老人家骨折了。
草草赶到医院去看外公,见病房里只有两个人,一个是外公躺在病床上,一个是外婆打来盆水,正在替他擦洗。
“妈妈不是请了护工吗?”草草不解。
“护工哪有我亲自照顾得周到?”外婆用一只手托起外公的后背,另一只手拿着毛巾,麻利而熟练地给他擦洗。擦完了,她端来饭盒,舀了一勺喂他:“来,老头,吃饭。”
“好吃。”外公大口地嚼着,眨巴着嘴巴,他的牙齿已经掉了很多。
“那当然,我做得能不好吃?”草草瞧着其乐融融的两老,这是外婆做的饭?
很丰盛,很香……
外公说得对,她的外婆也是很好的。
外婆会一直这样照顾外公,一直给他做饭,送饭,就守在这病床前,直到外公重新站了起来。
再后来,草草又大了些,越跑越远了,她去了离外公外婆更远更远的地方。
又是忙碌地一周过去,草草照例给外公家打电话,嘟嘟嘟的忙音,没人接。
她再打,还是没人接。
第二天她再打,是个陌生女人的声音:“喂,你好,请问你找谁?”
草草一惊,以为打错了,慌忙挂了。
她再打爸爸的电话,父亲在那头沉默了许久,终是以一种低沉的声音说:“你年纪也大了,我跟你说个事,你能承受住,外公走了。”
“什么时候走的?”她明明年纪大了可以承受的住,为什么鼻子会泛酸,眼眶会模糊。
“昨天,突然就走了,之前还好好说着话呢。”
“外婆呢?”
“在我们身边。”
“我要跟外婆讲电话。”草草几乎哭了出来。
“好,好。”父亲把电话递给外婆。
“草草啊!”外婆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矍铄,像个男人般。很开心很高兴,甚至听不出来悲伤。
草草方才冒出的那个可怕的念头也被这声音所平息了。她缓和了声音,急切地对外婆说到:“外婆,我四月份回国看你。”
“好,好,外婆等你回来。”电话那头的外婆竟然笑了,竟然是她安慰草草:“草草啊,你外公去了,你不要太伤心。”
“嗯,好……”草草一直哽咽着,任凭那端电话又由外婆手上交到了爸爸手上。
“爸,外公他好不好?”
“好,外婆不让我们送停尸房,就在家里,和你外婆一起躺这三天。”
”好,你们一定要依外婆。”
“我和你妈妈给他和外婆买的合墓,墓前头还有个小园子,四时常青。你外婆不识字,都说看着好。”
“好……”草草说得最多的,是点头一个好字,外公好,外婆也好。
可是坏消息却在后天传来。
“我们送完外公上山,你外婆回来就瘫了,再也站不起来。”
“我们把她送医院了,医生说你外婆压制了四十年的癌症,在突然之间扩散了。”
……
听着这一个个坏消息,草草泪眼阑珊:“怎么可能?”
外婆可是她见过的,世上最吃得苦,像个爷们一样的女人。外婆年轻时得过癌症,草草知道:医生们不是都说,从来没有见过把癌症压制得这么好的,抗癌这么成功的病人。
“医生也说不可能。”电话那头的父亲是沉重:“我们送过去的时候,医生们都说难以置信,你外婆的癌细胞在这两天里迅速扩散了,如今,从器官到骨头,已经没有一处没有癌细胞了……”爸爸也说不下去了。
今天是大年初三,外头还是一片红,走亲访友,糖果甜甜蜜蜜,福气各家各户,道不尽的喜气。
却有这么一家人,守在医院的病床前。
不仅是家人,医生也束手无策。病床上的英子,这个顽强的女人竟然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弃生。
她癌细胞扩散。
她昏迷。
明明仪器上显示有心跳,女儿,朋友……甚至是已经九十多岁的姐姐来到床头,她却是任谁的呼唤也不愿意醒来。
因为能唤醒她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。
能给不识字的她念一辈子书报的人。
“妈,你吃饭。”女儿喂她。
英子无意识地张口,吃下了丸子,却突然说话:“好吃,像你爸做的味道。”
她突然完整说出一句连贯的话。
“妈,你醒了?”全家老老少少都围了过来。
英子的脸上皱纹还是不多的,她本来就不显什么老态,她睁眼,望着女儿,望着家人笑了,双唇嚅了嚅:“我跟着他这么一辈子,从来没有受过什么苦。”
她望向天花板,望向天上的那个人。
“一家人一年只能走一个,才不会给后辈带去晦气。年关里也不能办白事,不然后辈这一年都过不好。”
“是,是,所以妈你一定要好好活着。”
“呵——”英子笑了一声,还是那样粗声壮气。她再不说话,静静地躺着,微笑着像是在等着什么。
外头的鞭炮骤然响起,英子嘴角的笑突然就由微微到绽放了,她冲着女儿说:“你给我瞧瞧。现在是几点了?”
女儿抬起手腕看表:“现在是十二点过两分了。”她说着去拿饭盒:“妈,你要不要再吃点?”
英子摆摆手,示意不必了。她唇边漾着笑意,就跟这正中午的太阳一样
“阿荣,送年了,这下我可以跟你去了。”她笑着说。
继而安详闭眼,从痛苦折磨去往祥和愉悦,从思念分离去往永远相依。
生是地狱,死才是她的天堂!
天堂里有一个人在等她,英子一踏进天堂的门槛,就能瞧见他,穿着衬衫西裤,眉目俊朗。英子可以一过去就抓着他厚实柔软的大手,拉到自己身边来。
这次她不要他在自己掌心写,她要他念,念他就是她的陌上人如玉,公子世无双。
他们这次住的地方很好呢,前头还有个小园子,四时常青,她看着好看。
他们这次可以一直住着啊住着啊,两个人住进去再也不分开。
写不出来又怎样?也不需要写,反正他们的爱情,谁也不比对方少。你是我,我是你,生同衾死同穴,永远都要在一起。
五十年,一百年,一辈子,生生世世。
上一篇:如何和男生聊天?
下一篇:因为自卑而错过的爱情故事?